地处粤东万山丛中的兴宁永和镇夜明村,因宋代杨万里、李纲各赋诗一首而名载史册。明清以来,人们屡屡提到两位诗人的夜明瀑布诗,但对于他们诗中提到的“夜明场驿”这一史迹却未能作深入解释。笔者查阅史料,发现这“场”是一个银矿开采场,开采期长达100多年。而从夜明经过的驿道实是宋代潮、梅、惠、循间的主要驿道,在夜明设驿站的原因,很可能就和银场有关。
夜明银场在史料中早已有记载。北宋中期,王存主编的《元丰九域志》卷九记载,循州有六个矿场,分别是龙川的大有铅场、兴宁的夜明银场以及长乐的罗翊、洋头、大佐、濑湖四个锡场。由元朝丞相脱脱主持修纂的《宋史》,卷九十在介绍循州地理时也有相似记载。清嘉庆年间由徐松从《永乐大典》中辑出史料编成的《宋会要辑稿》,记载得更为详细,其中《食货三三》卷记载全国各地银矿坑冶的场务所设置、出额、兴废等事务,里面就提到“循州兴宁县夜明场,治平二年置”。宋代设有监当官,具体负责茶、盐、酒税和场务征输及冶铸等事务,在矿场者称之为场监。由此可知,夜明银矿至迟在北宋初期已经由政府组织开采,并设置有“夜明场”这一专门管理机构。场监的上级管理机构是提举司,如《宋史•志第一百三十八·食货下七》记载,北宋政和元年(1111年),广东漕司就曾启奏:“端州高明、惠州信上立溪场皆宜停闭;……循州大佐罗翊、英州钟铜凡十六场,请并如旧;循之夜明、英之竹溪、韶之思溪、连之同安请更遣摄官”,记载的就是其时矿场关停以及场监官员的更替直接由广东漕司负责。史料中虽未明确记载此矿场的规模,但在《食货二三》卷又提到,兴宁县盐额为七千零四十五贯,夜明场则为六百九十七贯,夜明场食盐税额将近整个兴宁县的十分之一,采挖生产人员数量应颇为庞大。《宋会要辑稿》在《食货五十一》卷中记录的是金、银、铜的原额与岁产,其中“循州元(原)额一万五千六百五十两,(元丰)元年收三千二百四十一两”,因循州只有夜明一个银矿而无金、铜矿,所以这个原额与元丰元年(1078年)的产量就是夜明银场的数据。
夜明银场废于何时待考,但从杨万里过此题诗犹有“夜明场驿”来看,此矿藏的采掘已百年有余。淳熙六年(1179年),杨万里被任命为提举广东常平茶盐公事。淳熙八年(1181年),又改任广东提点刑狱,是年冬,闽盗沈师进入梅州,即由杨万里率兵平定。其时,杨万里经夜明进入梅州,或因夜明场是在他的管辖范围下,主要的原因是,夜明所在的驿道是当时由循州进入梅州的唯一官道。
古代粤东交通主要依靠两条道路,一条自惠州经海丰达潮州,一条由惠州溯东江至龙川,越岐岭经兴宁、梅州再达潮州。在宋代,经海丰的又称为“潮惠下路”,经龙川的潮梅循水道又称为“潮惠上路”。起初,上路水道应是通途,因为唐代常衮和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,北宋末年李纲由海南返闽,南宋中期杨万里赴潮州,都是走的这条路。其中循州(龙川佗城)至梅州之间的驿站,李纲诗中提到的有龙川通衢驿、兴宁县驿和夜明驿,杨万里诗中提到的有长乐县驿、夜明场驿。选择在崇山峻岭中的夜明村设置驿站,而不选择两侧地势开阔的永和、径心等地,无疑跟夜明银矿的大规模开采和运输所带来的人员繁聚、道路通畅有关。
南宋以后,潮惠上路逐渐没落。先是宋朝首都从中原迁至杭州,潮惠下路成为广州连接统治中心杭州的最便捷通道。绍兴年间,广东转运判官林安宅对潮惠下路进行了大规模的兴修,使这一官道成为通途。及至元朝将广东并入了江西行省,省府从广州转移到了隆兴(今南昌),潮州、梅州至省府不必再经由兴宁一线了,潮惠上路驿道功能因此丧失。
夜明银矿的开采应止于宋代,元代及以后均未见有相关资料了,而夜明古道以及夜明驿也似乎与夜明银矿的兴废相始终。明洪武初年,兴宁至程乡设有五所递铺:小洋、莲塘、南木、留田、径心,已不再经过夜明了。至成化年间,因东路驿递“山深林密,涂险人稀,兼有虎豹之患”,再往南迁走刁坊、水口而转入梅江水道(清康熙年间曾短暂在夜明村跌马寨设铺)。由此,夜明古驿道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。
从北宋治平二年(1065年)设置夜明场算起,夜明古村已有整整950年的历史了。夜明的得名,可能跟附近的瀑布“夜鸣”有关。夜明场所在的夜明村东有一大瀑布,杨万里《题兴宁县东文岭瀑泉》诗中形容道“笋舆路转崖欹倾,只闻满山泉水鸣”,这“东文岭瀑泉”就是夜明瀑布。身处村中,日间或许不觉,夜静定是水鸣声不绝入耳,故清代胡曦竹枝词亦曰“崖瀑悬秋入夜鸣”。但也可能与夜明村一山之隔的宝山有关系。李纲《午暑憩夜明馆二首》诗“宝气何年夜发明,至今邮舍作佳名”,是这一说法的最早注脚。“宝气夜发明”无疑是个传说故事,小憩于此的李纲也只能听自于馆舍中人。也许,“夜明”的命名由“宝气夜发明”的传说与泉水“入夜鸣”的客观现象两者兼而取之。由此,又不禁想起,宝山号称“铁顶银腰金垫脚”,传说元末将领陈友定于此采得白银数百万两。宝山采银之说抑或由夜明银场的史实转讹,抑或这片区域本就是个大矿藏,夜明有银,宝山也真的曾有银?!看来“宝山”也非浪得虚名。至于夜明与宝山之间的“跌马寨”(后又写成“德马寨”),得名就好理解了,山势陡峭能“跌死马”嘛!然而若非此为驿道之所必经,又何必取如此骇人的名字以警示过往旅客!跌马寨为古道,也不言自明了。
《兴宁文史》第38期《杨万里题诗兴宁县》作者陈蔚梁先生论及夜明瀑布,说清末的胡曦作诗时“瀑泉已不存在”,这是不准确的。2012年12月,兴宁方志办数人就曾在夜明村吴支书的带领下去探访过这一瀑布。吴书记告诉我们,夜明瀑布还存在,也就是《永和区志》中记载的跌马寨瀑布,但已被新中国成立后兴建的水电站拦河截走了水,若让电站停机的话仍可看到踪影。
在吴书记指引下,我们找到了311县道旁的水电站,村民指示,公路对面竹林左侧山沟即是原夜明瀑布水道,从竹林之巅直至山脚,现场目测,约有50米左右的高差。只见峭壁崎岖,灌木丛生,无法得近,看不出个大概。在我们说明来意后,电站管理员同意停机半小时。起初,只听见隆隆水声从山间传出,不久果然看见半山之上有二段瀑布从苇丛中飞出,山脚小溪顿时水势汹涌。因为树木浓密,只能远观,可惜所带相机非长焦镜头,无法拉近拍照,两位大诗人所称的“喷霜翻雪”“跳珠跃雪”的景象是无缘得见了。然后吴支书又带我们至夜明水库下探寻古驿道石阶路。
“妾家对面东文岭,日日银河看倒流。诗句诚斋侬记得,樽前高唱击瓷瓯”,这首清代贡生陈其藻的竹枝词,无疑是带着艳羨表情去描写古时的夜明村人。夜明瀑布绝对是兴宁最高大壮观的瀑布了,纵使是走遍天下的两位大诗人亦不得不眼前一亮,脱口吟诗,杨万里更有“安得好事者,泉上作小亭”的提议,后来的胡曦也曾有“摹诗刻石、筑观瀑亭”的邀约之举。历史大潮滚滚,纵是深山老林中的夜明瀑布,也渐渐地被波涛打磨得无踪无影,古时贤士的流风余韵,直化作八百年憾事无以为继了。
(作者单位:兴宁市地方志办公室)
(责任编辑:顾书娟)